田字格
文 | 何夕
1.
直到从车站出来,切实地踏上安徽亳州的土地,这是古井贡酒的故乡,我都仍然有种似幻还虚的感受——我竟然要亲眼见到一座白酒厂区了。
来之前,家里人还玩笑道:“去酒厂那岂不是要好好喝上两杯,你喝得了白酒吗?”
能不能喝得了酒,这样的担忧,成年后我几乎已经没再遇见。毕竟,长久以来,家里的酒柜都让我的威士忌、金酒、清酒和葡萄酒占得满满当当。朋友间聚会,更爱去的也是隐藏在城市灯火间的鸡尾酒吧或者威士忌吧,兴致高就循着特调单子什么怪点什么,誓要喝到点儿新鲜玩意儿;如果想安静聊天,就选各自喜好的纯饮,闻香杯轻轻摇晃,香气扑鼻而来。
谈起这些酒的风味口感、逸事掌故,我更是兴致勃勃如数家珍。波本醇甜、黑麦辛辣,山崎喝起来有种松林庙宇的气息。莱茵高雷司令的复杂香气在口腔中像花一样绽开,而真正浸过花的日式金酒则清润润的,最适合月明星稀的仲夏夜……
无论是在无事的夜晚为自己调上一杯百喝不厌的古典,或者打开柜门以目光逡巡为下面 的聚会选上一瓶配餐的长相思,抑或者来到新的城市,首先跟当地人打听出色的清吧,在无数普通或特别的时刻,酒都早已融入了流动的日常,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所在。
至于白酒……想到这两个字,我不禁一阵迟疑。
从文化而言,它似乎本该是离我最近的酒类。从小到大,白酒的身影也的确贯穿着我的记忆。然而,谈到心理距离,我却只觉与它有咫尺天涯之感。个中因有,说来也是层叠复杂。
我与白酒最早的接触,与许多中国小孩并无二致:在某个合家欢聚的年夜里,家里长辈用筷头在酒杯里蘸上一蘸,哄着我尝了,然后看着我皱在一起的小小面庞哈哈大笑。那到底是种什么白酒,我既无知识性的概念,也缺少现实中的印象,留在记忆里的,只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辛辣。自那之后,我再看见大人们推杯换盏,都不禁浮起深深的疑问:到底为什么会爱喝这个啊?
更不用提与白酒难解难分的酒桌文化,只需远远望上几次,我便已对这酒却步了。我自小所见,席中人举杯,每每都是豪饮,不醉不休。一瓶酒杵在桌子中央,盖还没开,先造就压力:今天必须要给它喝完。这种喝法,别说闻香品酒了,喝到酩酊之时,只怕早就饮不知味,再好的酒也都囫囵灌进食道,只剩下灼烧般的辣,哪有什么风味可言呢?白酒,随着这些加诸其上的社交范式,就这样被我不知不觉推入另一个与我无干的世界。
2.
与白酒再次相见,约略竟已是二十年后。那晚偶然被装潢吸引,走进纽约一家餐厅,目之所及,颇有老上海的风致。翻开菜单一看,原来是做中式创意菜的。菜品倒也平平,但有杯梨子口味的鸡尾酒,实在惊艳,使我至今想起仍会口舌生津。它的基底用的便是中国白酒。
我盯着配方里“Baijiu”的名字看了半晌。在一杯调酒中,它以如此强烈而独特的方式存在着,既未隐没无声,又不至于喧宾夺主。包裹在梨子清甜的果香中,是一股绵柔甘醇的香气。我边在心里赞叹调酒师均衡各方的妙手,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绪——长长的酒单,包括了大部分常见的基酒。它们来自世界各地,我几乎都能说上一二,但唯独这近水楼台的白酒,我竟陌生至此。
调酒师见我喜欢,还来跟我聊了几句。他说中文字词时发音并不太标准,我勉强听明白似乎是汾酒。临走时,我对他说:“谢谢你,我没想到会在纽约之一次喝到自己故乡的酒。”
那奇妙的际遇,使我对白酒的拒斥慢慢融化了一角。听闻哪里有白酒调酒,或者加了白酒的小吃,我都会生出些跃跃欲试的心情。零散尝试下来,体验也都不坏。但真要说实打实地纯饮白酒,我心里总还有些打鼓,加上没什么机会,也就搁置着。
谁能想到,不见则已,一见直接就去了酒厂。与白酒真正的相逢,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了。
前往园区前,我在 *** 上看古井的资料。每个字都认识,组合在一起却让我满头雾水。何谓浓香型又何谓清香型?窖池是什么?酒曲又是什么?啥叫掐头去尾?啥又是陈化?种种新鲜的术语接踵而至,我每看一行都要打开新的搜索页面,寻找名词解释。
饶是如此,仍读得半懂不懂、云里雾里,只觉得无处着手。无奈去请教热爱白酒的朋友,她听了哈哈大笑,并未纠结细枝末节,只给我回了一条语音:“喝酒喝酒,你读有什么用。喝了你就知道是什么味儿了!”
她这番话,使我如梦初醒:对啊!既然是酒,自然要尝尝。抱着这样的期待,我收起资料,踏上由北京开往亳州的列车。
3.
古井酒厂,坐落在谯城区古井镇。驶进园区,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高耸的酒神雕像,那是在建安年间首次将谯县美酒进献京师的曹操。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,雕塑背后,是这片土地上绵延千年的酒文化。
在酿酒区和储酒窖看过一圈,我们跟随向导走进专为品酒所设的小厅。每位客人的桌前,已经排开四只酒杯,盛着清亮的酒液,旁边还配有小食。我看着只觉得新鲜又忐忑:没喝过纯饮白酒,如此一下子四杯,能不能消受我着实没底。
盘算之间,品酒师已经开始她的讲解。这倒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——印象中,白酒似乎都是用来干的,竟从未想过也有如此细品慢咽的一面。介绍完如何观色闻香,品酒师发出邀请,领着大家举起最左侧的杯子,尝尝之一种古井酒的风味。
我将酒杯凑到鼻子跟前,小心地嗅了嗅,那是种浓烈而复合的奇异香气。轻轻抿一口,让酒液在口腔中荡开。我本做好准备被辣到,却惊讶地率先尝出一点甜味。不是甜食那种直接而单纯的甜,而是绵而幽的一阵香甜。随之而来的,是厚实而立体的粮食的气息。咽下时,感到整个食管到胃袋都随着酒液的滑过而暖热起来。此时留在口腔内的,仍有很浓郁的余味,经久不散,非常甘美。
而更让我难忘的是之后尝的一杯,据品酒师说,它是一般不售卖的原酒,度数很高。我想起平时喝威士忌,有种酒叫桶强,是未经进一步稀释加工直接装瓶的原酒,这原浆大约与之差不多。想着高度数,我喝得小心极了,然而酒液入口,料想中难以承受的辛辣却并未出现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包裹感、存在感很强的,强烈醇厚的味觉体验。它绵绵的甜味甚至比上一杯更为明显。
如果按照描述风味的习惯,最为明显的谷物气息之外,似乎还有某种颇有时间感的陈香,类似于坚果、陈皮、枣子什么的,甜中又有油脂感,在回味的时候最为明显。那一瞬间我好像理解了为什么文学作品里总会说喝些酒暖暖身子,随着酒液落进胃里,暖热也就以食管为轴,向着周身蔓延弥散开来。
连着四杯喝下来,我非但不觉得不适,反而惊喜地发现,原来用这种对比品酒的方式,我一个毫无基础的门外汉,竟也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不同白酒之间的区别。慢慢喝细细感受,它们的口感和风味区分都非常明显, 有的明净清爽,有的则拥有更为厚实的酒体,各有特点。哪怕是同一家酒厂、同一种香型的白酒,也在细微处有着万千变化。
4.
暮色四合之时,我们一行人也来到了此次古井之旅的尾声——“古20之夜”。源远流长的贡酒,融合了时下更流行的生活方式之一,城市露营。支起的天幕下,来客们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烧烤,一边举起盛着醇香美酒的手中杯。
此番配餐,一共选了三种酒,分别是古井年份原浆系列的古20,古井37度亳(bo)菊,和以古井贡为基酒调制的鸡尾酒。
先倒上的是亳菊,我一开始听岔了,以为是“伯爵”。闻香有草本气息,细看瓶子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菊花。不知是度数相对低些或者本身风味的缘故,亳菊的酒体显得特别轻盈干净,初入口我甚至几乎忘了它是烈酒。它尝起来,正如它的包装设计,清透又素净,但细品层次又很细腻。在这夏末的季节喝起来,格外合宜。配着一开始上来的清淡小菜吃,更是相得益彰。
如果说亳菊秀雅清新,古20的魅力则源于其厚重与深沉。它的口味让我想起先前在品酒室尝过的原浆,一脉相承的饱满圆润的酒体,粮食气息特别重,风格也是气势磅礴、大开大合。紧接着亳菊喝它,格外显出其口感的浓墨重彩。即使与烧烤相遇,也不会被香辛料压过一头,感觉是红肉绝配了。我最喜欢咽下它后留在口腔中的余香,停留时间相当长,但收得又很自然,不至于显得拖拉黏腻。
喝到一半,聊天说起这竟也是我之一次真正感受白酒,先前只喝过洋酒,从没想过白酒原来也是个如此丰富的世界。古井的老师闻言, 直接要了一杯冰,让我用喝威士忌的方式尝尝冰镇古20。我非常惊讶,原以为白酒只能遵循最正统的喝法,即常温纯饮,哪想过它还能像威士忌似的加冰呢。
我犹豫地问这真的行吗,会不会把酒的平衡破坏了,人家笑笑说只管加。
我试探地倒了一点酒,放了一块冰进去,摸着杯壁感觉温度下来了,端起来抿了抿。然后我就端起分酒壶,把剩下的一股脑倒进去了。虽然化水让酒液显得稀释了一点,但毕竟化得不多,并不会让口感变得水水的。反倒是冰镇后,酒液本身的灼烧感下来了,入口顺得不得了,简直可以当场喝下一满杯。感觉偶尔这么试试,也挺有意思。
此时,一盘鸡尾酒也端上来了。排列开来的玛格丽特杯中,盛放着两种口味的鸡尾酒,桃子和葡萄。我着实好奇,毕竟白酒不好做鸡尾酒,本身香气太浓烈,存在感特别强,不像伏特加只有酒味可以兑一切。选取 困难之下, *** 脆都试了,果味浓郁,感觉都是很适合聚会的饮品。
这些随兴的新奇体验,大约也是此次古井之行,最让我惊喜之处:从前我总觉得白酒是一种严肃、传统甚至古板的存在,仿佛它只能出现在商务宴请或大节庆里,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。但这些,或许本身即是刻板印象。时移世易,白酒也不必一成不变,当然可以演化出更多有意思的喝法,也融入更多普通但珍贵的日常时刻。
在夜色里举起酒杯,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奶奶在桌前一人一瓶一杯,自得其乐小酌的场景。从前我不明白她的乐趣从何而来,而彼时彼刻,我忽然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悠长的酒香里渐渐地消融了。